2009年4月23日 星期四

山是骨骼,河是血


來源:【 中國國家地理】2006年第03期[卷首語]
作者:單之薔

有些山名氣很大,但不是山出色,是山上的廟有名,山不過了了;有些山無廟無名,卻讓人看上一眼,就終生難忘。
  
記得有一年,我去河南嵩山參加一個活動,來到了大名鼎鼎的五嶽之一的嵩山,很是興奮,專門抽出一天的時間,去登嵩山的主峰——峻極峰,峰並不高——海拔1492米。經過一番辛苦,我爬上了主峰,山頂是平的,有一座簡陋的廟,供奉著觀音等,我尋找主峰的標誌,找了半天竟沒找到,最後終於找到了一塊一人多高的石頭,上面用紅漆寫著:峻極峰。遠看石頭上還有一行大字,以為是題字者的落款,走近一看原來是「×××我愛你」。望著這一行字,我一哂而已。
  
2005年7月,我去西藏的希夏邦馬峰(簡稱希峰),我是從東面一個山谷進入的,轉過一個山腳,就看到希夏邦馬峰在陽光下閃爍著銀光,感覺她很像一架巨大的航天飛機正在起飛,下面雲霧繚繞,像火箭已經點燃。到達希峰下的一個村莊後,我們找來了嚮導和馬匹,開始向希峰前進,目的並不是登山,那是專業登山家的事,我們只是要去看雪峰下的冰川。希峰好像近在咫尺,感覺走上一兩個小時,就會到達希峰腳下。但這只是一個錯覺。騎著馬,馬兒極溫順聽話,但看到馬兒每走一步都氣喘吁吁的樣子,實在於心不忍,就下馬步行。走啊走,走到天快黑了,前面還是一道又一道的古冰川留下的終磧壟,不見一絲冰川的影兒,再看看希峰,還在原來的地方,與我們的距離沒見拉近一點點。我們的信心被希峰摧垮了,相信即使走到明天,我們都很難到達希峰腳下看到冰川。不準備在野外過夜,我們掉轉馬頭回返。
  
回來的路上,一輪彎月掛在天上,周圍是寸草不生、海拔六七千米的起伏大山,在東邊那一片黃褐色的山坡上,有幾處高高的不知名的雪峰,冰川從雪峰上掛下來,白白的像奶油一樣,在黃褐色的山坡上流成了一個個舌的形狀。這時你才體會到冰川的前部被稱為「冰舌」的妙處,不僅形象逼真,而且「冰舌」這個詞還告訴了我們冰川的質感。冰川不是剛性的,而是可塑的。這情景讓我想起西班牙畫家達利的那幅名畫《永恆的記憶》,一些鐘錶像熔化的蠟燭一樣軟塌塌地搭在箱子上或掛在樹上。冰在人們的印象中也像鐘錶一樣是堅硬的,但在我的眼前,堅硬的冰像奶油一樣在大山上流淌。那不是流淌,而是像達利畫中那些軟塌塌的鐘錶一樣搭在山頂上。夕陽下,一切靜悄悄的,展現在我面前的是一幅夢一樣的畫,它神秘、超現實,讓我終生難忘。
  
有的山只有站在她跟前,才覺得她高大,有的山是離她越遠,越看得出她的磅礡、她的氣勢。
  
黃山、華山等屬於站得近或登臨其上,才覺得險峻的山。但有的山離得越遠,越有魅力。比如四川的貢嘎山(海拔7556米),在東西南北幾個方向的百公里之外,都會看到她,都能體會到她的高聳。我曾經在她西面的六巴鄉、東北面的瀘定縣看到過她的雄姿,還在她西北面的二郎山、新都橋、高爾寺山等地方看到過群山中脫穎而出的她的主峰。
  
有的山奇峰異景,可以登臨攬勝,如黃山:「五嶽歸來不看山,黃山歸來不看岳」;有的山拔地而起,可以登高勵志,如泰山:「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這些都是山對個體的人在起作用。
  
有的山垂直分佈顯著,有的山陰坡、陽坡迥然不同……這些山的性質都是局部的。但有的山則是在大尺度的空間範圍內起作用,讓山兩邊的天地為之大變。
  
有一次我坐車過二郎山,這是成都平原最西邊一座南北向的高山。山的東面,滿山遍野都是綠色,天在下著雨,山谷中雲霧蒸騰,一切都濕漉漉的。但是當車鑽出4公里長的二郎山隧道,到達山的西面時,想不到竟是滿眼的陽光,而且山也變得荒蕪乾燥,植被也由森林變成了灌叢。  

像二郎山這樣能在東西方向上改變大地景觀的山還有幾個。他們都不是所謂的「名山」,但他們卻能劃分區域,改天換地。如:青海的日月山,山東面是農業區、外流區;山西面是牧業區、內流區;這山還是黃土高原的西界。傳說唐文成公主進藏,從長安出來,一路都沒哭,只是到了此山上,才潸然淚下。無非是一到此山,才強烈地感覺到此去一路風景異,再無鄉音響耳邊。
  
山脈通過讓氣流抬升降雨或下沉增溫,影響著山兩邊的氣候,氣候則改變著山兩邊的景觀。崑崙山、秦嶺都是能讓山南山北分成兩個世界的大山。
  
這些東西或南北向的大山,是中國的骨骼,搭起了中國的框架,如崑崙山與秦嶺相連,構成了中國大地上的中央山脈,把中國分成南北兩部分,而沿著青藏高原東緣的橫斷山向北經岷山、六盤山、賀蘭山、陰山為一線,把中國分成東西兩半壁。西半壁的北區是新疆全部加上內蒙古和青海的西部與柴達木盆地,這是中國的極熱區;南區是青藏高原,這是中國的極冷區。有意思的是,這冷熱的分佈不符合規律,北邊的反而比南邊的熱,這完全是因為青藏高原的緣故。高山上隨著海拔的增高,氣溫會逐漸降低。青藏高原可以被看作是一座頂面積巨大的高山,它的出現大範圍地改變了中國西半壁的冷熱分佈規律,把中國西部的冷熱分佈顛倒了。

大山不僅劃分了中國的自然區域,大山還是影響中國文明形成和統一的重要因素。我們總是把河流稱為文明的母親,其實河流是由山引起的,山的走向決定了河流的走向。中國的河流大多向東流,主要原因是中國的山大多是東西走向的。這也是中國為什麼能早在公元前221年就形成一個統一大國的重要原因。如果中國的山呈放射狀分佈,像西歐的阿爾卑斯山一樣,中國也可能直至今天也難形成一個統一的大國,就像今日的西歐一樣。
  
山不僅影響了中國的文明和統一,還影響了中國的大小和形狀。我們仔細觀看一下中國的地形圖,就可以看出中國的邊境線是這樣構成的:西部(西南、西北)的邊境是由大山勾畫的,這就擋住了來自西方的強大的穆斯林和基督教文明;南部、東部是浩瀚的大海,古代來自海洋的威脅幾乎不存在;東北的邊境是由大江勾畫的。這些邊境在古代都是難以逾越的天然屏障。中國的領土好像一個蓋碗茶的茶杯,東西兩邊是屏障,杯口是向著北方的。每當中原的中華文明萎靡不振、活力不足、老態龍鍾、基因退化之時,北方的遊牧民族就會越過長城,衝進來,與漢民族混血與融合,讓中華文明重新年輕起來。每一次大融合之後,中華文明都朝氣蓬勃、英姿颯爽地重新出現在歷史的舞台上,如魏晉南北朝後的唐,五代十國後的宋,元後的明。自然的屏障把中國圍成一個茶杯,長城像一個杯蓋,漢民族是茶,遊牧民族是水,水干了,杯蓋就打開,水就倒進來了,什麼羌、匈奴、黨項、柔然、女真、回鶻、鮮卑等等北方的遊牧民族都像水一樣倒進來了,消失在大中華之中。中國的地形只對北方開放,讓來自北方的各個遊牧民族進來與中原漢民族融合成一個大中華。來自北方的遊牧民族,只改變中國的朝代,不改變中國的文化,這與來自西邊的伊斯蘭教和基督教不同。幸好,西邊的大山喜馬拉雅山脈、喀喇崑崙山脈擋住了它們。
  
如果說喜馬拉雅和喀喇崑崙通過阻擋西面的威脅,對中國的邊界和形狀有所貢獻的話,祁連山和天山則通過溝通和連接對中國疆域的構成起到了關鍵性的作用。如果沒有祁連山,不僅巴丹吉林沙漠、騰格裡沙漠將和柴達木荒漠連成一片,而且沙漠會向南面的蘭州方向推進。那麼中國將喪失西北角。天山對中華文明的貢獻在於她是向中華走來,而不是離去,她深入浩瀚的沙漠中,通過樓蘭和哈密的古道與祁連山北的河西走廊相接。正是祁連山和天山把中原大地與新疆聯繫在一起。
  
西邊的大山擋住了來自西面的威脅,但山的阻擋作用是雙向的,中國的西南角有一大塊凹進來的地方,這裡之所以凹進來了,與那裡是橫斷山區最險峻之處有關,那裡三江並流,大山橫斷,這種地形阻擋了中華文化的西進。
  
當然,政治、時代精神、國力等都是國家疆域和形狀的重要影響因素,隨著這些因素,國家疆域會時大時小,但是那些大山是平衡線和穩定器。
  
大自然似乎為文明早已劃定了一些邊界和可能的區域,文明的波動不可能離這平衡線太遠,自然規定了我們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至於能做成什麼,那還得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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