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6月14日 星期一

中国政府这一步棋立意深长

來源:《多維博客》2010-06-11
作者:冼岩

近日,以本田为代表的罢工事件频频见诸媒体,透露出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息,折射出中国政府的良苦用心。

从1978年开始,当执政党将工作重心由“以阶级斗争为纲”转移到“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并逐步引入市场机制时,中国经济的高速增长即成为颠扑不破的事实。究其原因,是多年来实行的、以“短缺”为特征的计划经济模式压抑了社会的巨大需求,为经济的高速增长提供了空间。整个1980年代,经济的增长没有悬念,改革的风险不在经济能否增长,而在政治,即经济的转型过程是否可控,以及路线分歧所可能引发的党内分裂。

这一关中国终于渡过,直至1990年代中期,内部需求所提供的增长空间终被填满,此时,“经济能否增长、如何增长”再次成为问题,中国需要寻找新的经济引擎。从“亚洲四小龙”的成功经验中,中国找到了以出口导向为特征的外向型经济药方。这条路径与中国从1978年开始的“改革开放”,在取向上是一致的,因此,中国无须启动新的经济转型,但必须在原来的路上走得更远。也因此,致力于打破外部封锁,争取“融入主流国际社会”,成为1990年代中后期的主题。直至2001年加入WTO,中国终于完成临门一脚,为未来10年的经济高速增长奠定了基础。

然而,中国毕竟不是“四小龙”,而是东方巨龙,其经济规模远非后者可比。中国成为“世界工厂”,引起许多国家的警惕与抵制,成为21世纪国际贸易保护主义抬头的重要诱因。纵然加入了WTO,也不能使中国免于麻烦。中国的外向型经济之路,也是不断遭遇和抵制花样百出的贸易壁垒之路。直致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爆发,以及发达国家进一步收缩贸易政策,终于使这条路几乎走到尽头,“如何实现经济增长”再次成为中国社会必须面对的首要问题。

既然向外走已经行不通,只能重新向内挖掘。这将是一次不亚于1978年的重大变革,经济的发展方式需要经历根本性转型。幸运的是,30年的高增长为“二次转型”积累了巨大物质基础;不幸的是,这种积累主要体现在少数人身上,不能形成广泛的市场有效需求。近30年来,多数人不但承担了市场化改革的代价,而且在为初级外向型经济所必须的低成本竞争力做出牺牲。不管是市场化改革还是外向型经济,受益最大的,都是同一小撮人;付出代价的,也是同样的大多数——有些人只吃饭不洗碗,另一些人只洗碗不吃饭,贫富分化遂一发不可收拾。

新的经济增长之路,关键在于启动内需,启动内需的关键又在于增加多数人的收入,因此,收入分配改革成了经济发展方式转变的前提,这应该是近些年对此改革的唿声越来越高,并不断被提上政府议事日程的主要原因。这项改革面临的阻力可想而知,因此一次次被提上日程,一次次又无疾而终,政府迄今只能在财富增量的边际上打点秋风。

要调整收入分配,仅靠二次分配的力度有限,必然要触及一次分配。其实,调整收入分配有3个切入点:最关键的是要遏制特殊利益集团,其次规范和削减政府开支,第三才是调整一次分配。但从政府本身的立场而言,在前两个方面它都做不到中立,启动的难度和阻力太大,因此,最有可能率先试水的,无疑是对一次分配的调整。

但是,在市场条件下,政府对一次分配的影响手段有限。无论是《劳动合同法》,还是工资指导,企业都不乏规避方法。而且因为担心影响经济,政府投鼠忌器,也不敢出台太刚性的手段。此时,通过增强劳动者的要价能力和谈判手段,来制衡资方,影响一次分配,就成为一个可选项。

在今年以前,在本田以外,劳动者的普遍待遇只会更差,各种形式的反抗也只会更多,但都很难见诸媒体,更成不了气候。此次本田罢工能够持续多日,渐成唿应之势,逼迫资方步步退让,政府的态度却令人寻味。此前,为了“经济发展”,政府一直紧紧站在资方一边,帮助资方及时解决劳资冲突。此次政府当然也没有完全站在劳动者一方,而是采取了某种微妙的相对中立的立场。用原来的“挺资”标准衡量,就是反应迟缓、态度暧昧。

自从1978年以来,“扶资抑劳”、“限制基层民众的博弈能力尤其是集体行动能力”就一直是政府行为的基本逻辑,也是其统一“改革、发展、稳定”三重目标的两个基本落脚点。政府当前的这种态度变化,风险很大,可能同时触动改革(市场化)、发展、稳定三个方面,这一步迈得也颇急。所以,对此无法单纯用“向左转”的意识形态角度衡量,也不能从“和谐社会”的宣示、更柔性对待社会冲突的思路等因素中得到完满解释。付出和承受的越多,说明其所求越大。政府似乎是希望以此作为观察点,寻求调整一次分配,从而启动内需,完成经济发展方式转变的根本性解决方案。

留给中国转型的时间和空间已经不多,其间的逻辑链条很清晰:要使经济增长可以持续,就必须转变经济发展方式;要转变经济发展方式,就必须启动和扩大内需;要启动和扩大内需,就必须调整收入分配;要调整收入分配,就必须触及一次分配;要撼动一次分配,仅靠政府发力是不行的,而必须调动和增强劳动者的力量;而调动和增强劳动者的力量,有可能损伤稳定、发展和改革(市场化)。因此,对待“二次转型”,必须有“一次转型”时那种“聚精会神搞建设,全心全意谋发展” 的全力以赴与果决,否则难有成功的希望。通过近期的一系列罢工事件,政府可从三个方面测试这个社会的体质:一,工人的集体罢工会不会对社会稳定造成不可弥补的伤害?二,企业对此的承受力如何,对地方经济的损害度如何?三,罢工过程能否做到有序、可控,尤其是将影响也控制在一定的程度和范围内?

本田工潮对这一些试题都提供了完满答案:
一,事件获得圆满解决,工人并没有形成独立工会(既然有波兰团结工会的先例在前,独立工会在今日中国就是绝对不能开放的禁区),却组织了理性而有序的罢工,并以此为谈判手段,迫使资方让步,提高了工资待遇,调整了一次分配;
二,由于罢工有序、可控、可勾通,资方的损失不大,在其可承受的范围之内;三,政府史无前例地没有采用任何强力弹压手段,而是通过从旁疏导、协调、斡旋,有效平息了冲突,取得“三赢”的结局。

仅仅一个本田事件,可能还不足以让政府骤下重大的决心。类似的试验,想必还将陆续涌现。而试水的结果,必将影响其后一系列决策,甚至可能改变中国各阶层的行为逻辑和力量对比,导致社会面貌再次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从这个意义上说,中国政府的这一步棋,不但立意深远,而且勇勐果决,令人期待。


(冼岩 撰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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