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7月16日 星期四

聽莫札特


2009-07-10 中國時報 【周志文】

和煦如日的莫札特有點接近儒家的仁者,這話也許過甚,但說莫札特是一個自由的人,這點不容懷疑。莫札特的自由,淵源於他獨特的自信,他的自信又因為他洞悉周圍的一切。他的這項本事,不是別人教的,而是他的本能,所以莫札特算個天才。

聽莫札特音樂的時候,人總在平和與喜悅之中。像是把所有東西都放在房間的適當位置,妥貼安穩,沒有一點是礙眼的。透明乾燥的空氣中帶著一點薄薄的水氣,有些許涼意,你須要穿著寬鬆而合適的衣著,當音樂響起,不要穿著厚衣,更不能赤膊,聽莫札特不要拘謹,但也不能過於隨便,它給人一種合乎中道的安適。

所以莫札特等於和諧。與莫札特比,巴哈當然也是和諧的,巴哈的和諧帶著數理的冷的秩序,有時太嚴肅了;貝多芬也很和諧,但貝多芬的和諧是超越過衝突與打擊過後的和諧,他人生的道路有太多的障礙,通過後他說讓我們遺忘並原諒吧,後面的那些傷痕,令人想忘卻不見得全能忘得掉。不像莫札特,他的風和日麗是天生的,他的氣度不是靠磨鍊或奮鬥得來,薩爾斯堡的雪與陽光,維也納的微風,多瑙河的波光,宮廷舞廳仕女的衣香鬢影,都令人沉醉。而聽莫札特從不讓人昏昏欲睡,它讓人清醒,但清醒不是為了防備。

雲淡風清 如陶淵明

既沒有外在的敵人,也沒有內心的敵人,所以可以放鬆心情,無須作任何防備,對中國人而言,這是多麼難得的經驗啊。孟子說內則無法家拂士、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恆亡;《中庸》說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未聞。中國人習慣過內外交迫、戒慎恐懼的生活。莫札特告訴我們無須如此緊張,他悠閒得有點像歸隱田園的陶淵明,但陶淵明在辭官歸里的時候,還是不免有點火氣,「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不是有點火氣?不像莫札特,他的音樂雲淡風輕,快樂中充滿個人的自信與自由。

我這兒不要細舉他的曲目吧,大致說說,他有四十一首交響曲,數量極多而用交響樂團演奏的「小夜曲」(Serenade)、「嬉遊曲」(Divertimento)等作品,鋼琴奏鳴曲、協奏曲,還有各項室內樂譬如弦樂四重奏、五重奏,只有專家才清楚數目。他還幾乎為所有數得出的樂器都作過曲,不單單是在樂隊中用到這種樂器罷了,而是為它寫協奏曲,讓它成為音樂的主角。他的才幹實在太大了,懂得各種樂器的特性,曉得它所有的長處與短處,他為它們安排最好的出場位置,好像一見人就摸得著人的「笑穴」與「痛點」,有這樣的敵人真可怕,一出手就讓人淪陷。但他只是玩玩罷了,他無辜地朝我們笑,他讓最美麗的聲音走出樂器的孔竅,一點也沒有傷人的意思。

為莫札特著迷的人不會忘記他還是歌劇作家,他的歌劇與後來歌劇作家如白遼士、華格納、普契尼等的不同,他們都熱衷寫讓人盪氣迴腸的悲劇,越悲慘越絕望的越好。而莫札特喜歡寫有幽默意味的喜劇,不論「費加洛婚禮」(Le nozze di Figaro)、「唐喬凡尼」(Don Giovanni)或「魔笛」(Die Zauberflote),都是以小人物為故事的核心,在插科打諢笑謔不斷的後面,也有點無可奈何的感嘆意味,但僅止於此,莫札特從不把它擴大到要令人憤慨抗議的地步。人生皆如是,正經的生活中總有些荒謬,聰明的後頭也會有些糊塗,笑中帶淚,苦後回甘,本是世道之常情,這一點,莫札特比任何人都達觀。

達觀自若 仁者性格

只有達觀的人,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因為他「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仁者無憂緣於智者無惑,所以仁者必定也是智者。智者不惑於世相,人不管如何憂愁都解決不了問題,當智者徹底明白了這一點,便快快樂樂的成為一個仁者了。這樣說來,和煦如日的莫札特有點接近儒家的仁者,這話也許過甚,但說莫札特是一個自由的人,這點不容懷疑。莫札特的自由,淵源於他獨特的自信,他的自信又因為他洞悉周圍的一切。他的這項本事,不是別人教的,而是他的本能,所以莫札特算個天才。

他的藝術是把一切最好的可能表現出來,沒有不及,更沒有任何誇張,好像那是所有樂器的本來面目,圓號(Horn)本來就該那麼亮麗,長笛(Flute)就是那麼婉轉,巴松管(Bassoon)就該那麼低沉,豎琴(Harp)就該那麼多情,雙簧管(Oboe)就該那麼多辯,單簧管(Clarinet)像個害羞的演說家,遇到機會也會滔滔不絕起來,讓人知道它也能長篇大論……,原來那是它們的當行本色,以前被作曲家埋沒了,現在有人讓它好好展現,終於讓人驚訝於它的天顏。莫札特的世界陽光溫暖,惠風和暢,天空覆蓋著大地,大地承載著萬物,自古以來就是這樣,不仔細聽,好像沒有任何聲音,而所有聲音其實都在裡面,沒有壓抑,沒有抗拒,聲音像蘇東坡所謂的萬斛泉源,不擇地皆可出,因為不擇地皆可出,所以十分自由。

原來,莫札特的迷人,正在他擁所有的自由,而他的自由,從來不吝於與人共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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