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0月22日 星期四

六十年,我们这个家

來源:陈晔 为英国《金融时报》中文网“见证中国60年”征文撰稿 2009-10-16

我生长在北京一个国家机关宿舍大院里。我们祖上不是北京土著居民,是共和国的诞生把我父母带到北京的。

最早来北京的是我父亲。1951年,他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哈尔宾一所高等技术学校,这所学校在东北解放后就被改造,专门为新中国培养工业管理干部。父亲品学兼优,是学生会主席,还入了党。51年他被指派为领队,带着30余名同学入京,加入了国家工业管理的最高机关,成为第一批国家自己培养的专业科技管理干部。据说,当年他们放下行李,就从领导手中接过一面国旗,高举着,沿西长安街一路向天安门跑去,喊着口号:“新中国我们来了,新中国万岁,共产党万岁!”这个故事是2001年我听父亲的一个同学讲的。那天,这位叔叔特地跑到我母亲家,对我的母亲说:“今天呀,我一定要来看看你,你知道吗,50年前的今天,我们到了北京。你老伴举着国旗,带着我们去天安门宣誓,一路跑一路喊呀……叔叔和母亲忆旧时,父亲已辞世14载了。

我母亲是1952年进京的,她在老家和我父亲结的婚。说起来,父母的婚姻很有戏剧性,父母包办婚姻,母亲还大父亲2岁,做主的是我的爷爷和姥爷。

我爷爷家是一个东北望族,祖上为官,曾有很大的家业。应了那句老话,富不过三代,我曾爷爷不孝,酗酒赌博吸鸦片,到建国前夕,万贯家财已经荡尽。现在想来那是我们的幸运,否则,我爷爷铁定要被划做“官僚资本家兼地主”的。家败了,爷爷只被划了个中农。当然,瘦死的骡子比马大,1952年母亲嫁给父亲,到了爷爷家时,依然被那光彩夺目惊呆了:奶奶炕上铺着洋布床单,摆着绣花枕头;堂屋四壁挂着几十个式样各异的西洋钟,每到正点报时,锣鼓声、鸟鸣声、西洋乐声齐鸣。但就是这放不下的架子最终还是给爷爷带来了灾难,这是后话。

母亲家境富裕但不尚诗书。解放时,家有不少耕地还开着大车行。照说,姥姥家至少也该划个地主成份。幸运的是母亲的堂姐夫是共产党的区长,加上姥爷除了雇工,自己也参加劳动,所以就划为劳动人民了。我姥爷漆下无子,只两女,母亲是长女。那时东北的姑娘到十四五岁就找婆家嫁人,姥爷要找入门女婿继承产业,找来找去的,把我母亲拖成了大龄剩女。土改时,家里财产归了人民,姥爷才从此断了招入门女婿的念头。

我父母两家有一门共同的远亲,这样我的姥爷和爷爷就认识了。当时爷爷的日子很不好过,经常有人上门借粮借物,有借无还的,受欺负,我姥爷经常出手相助。爷爷无以回报,答应了母亲家的提亲。那年春节,爷爷带父亲去姥爷家拜年,母亲就此机会远远地见过我父亲,点头应允了婚事。当时父亲已经有了女友,为了逃避包办,他到北京就不回家了。我爷爷追到北京,对父亲晓知以礼,又找到父亲的上司动之以情。父亲的处长是位老红军,他马上批了婚假,安排我父亲回乡成亲。父亲是党员,服从组织的决定是不能打折扣的,于是父母结婚了,有了我们的家庭。婚后,姥爷立刻送我母亲入京安家,次年,又把他的另一个10岁的小女儿送进京城。我母亲和小姨从此由农民变成国家机关家眷。

我至今仍然佩服姥爷的眼光,那个封建闭塞的年代,他没有文化,又远在东北农村,怎么就那么有头脑有远见呢?!老爷的高瞻远瞩,改变了母亲和我小姨的一生,她们的命运被家乡的亲戚们羡慕至今。聪明的姥爷还改了户口本上的年龄,我母亲从此小我父亲1岁,而小姨变成了7岁适龄儿童,顺利进入小学。我姥爷孤身留在东北,参加人民公社的劳动,在公社的食堂入伙,有了钱,就20块、50块地悄悄寄给母亲。母亲和小姨来北京后从此再也没有见过姥爷,他和我姥姥几年后在自然灾害中先后去世,饿死的。

我爷爷也并没有因为姥爷的帮助和送儿子参加革命工作而顺利起来,他没有逃过后来的政治运动,被打成了反革命右派,在家乡被监督劳动。爷爷毅然声明和我父亲划清阶级界限,再也不和我们联系了。之后,父亲在北京为党和国家工作,爷爷在老家接受改造。我没有见过姥爷,但是见过我的爷爷。1964年冬天,爷爷患上了肝癌,他自知留世不久了,于是告别家人,悄悄来到北京。我第一次见到爷爷,竟是一个西服革履,披着狐皮大氅的老人,好帅气!爷爷带来一个法国挂钟,钟座是个小木楼,钟下挂着两条长长的黑铁锤,钟里住着一只小木鸟,一到正点,那鸟就跳出来“布谷,布谷”地叫。爷爷因为还戴着右派帽子,没有医院收治他。父亲的同事们悄悄送来药物,家里还来过一个老中医,是父亲老处长介绍来的。其实我想爷爷是来告别的,他被诬陷欺负多年,但一直以自己的儿子是国家的有用之才而骄傲,他想死在北京。不记得爷爷有痛苦的表情,也没有听过他的哼叫。母亲回忆说,爷爷只是经常静静地面壁而卧。癌症晚期,不用药物止疼,那是需要怎样的毅力呀。我也还记得爷爷的死,那是一个晚上,我们兄妹刚从幼儿园回家,突然被邻居家阿姨拉走。原来是爷爷不行了。爷爷示意让孩子都出去,告诉我父母最后的话是:“我很知足,在北京,想看的都看了,想吃的都吃了。我死后烧掉,什么也不要留”,然后就不说话了,走了。那是个冬天,父亲流着泪推开窗子,送走爷爷的亡灵。我们住的是院子是那种苏式小楼,大冬天晚上开窗,住在对面楼里的叔叔阿姨们,立刻明白了。他们涌来我家,众人很快就悄悄地送走了爷爷,那是1964年年末。

因为两位深明大义的爷爷,我们在北京有了一个安稳的家。母亲很要强,一双手总是忙碌着,可惜她一直固守她的骄傲,不肯学文化。这导致了她在大都市里发展的艰辛。母亲做了多年家庭妇女,后来才找到一个售货员的工作。我父亲是一个充满情趣的人,在那个物质匮乏,政治动荡不断的年代,无论什么样的处境,他都乐观豁达。他每次出差回来都给我们每个人带来礼物,甚至不落下给哥哥带孩子的小阿姨礼物。他能用很简单的材料给我们烹饪出美味,能把家里几件简单的家具常变常新地组合起来,让我们有新鲜感。父亲像块磁石,我家总是宾客不断。南来北往的客人们高谈阔论,我们兄妹两人像听故事一样,知晓了不少天下大事。父母的文化差异很大,他们交流有限但相敬如宾,他们之间没有两情相悦的浪漫和两心默契的温存,但是有共守道义的责任和艰辛中的相濡以沫,父母给了我们一个温暖的家。父亲的过早辞世,让我痛心多年不能释怀,我有时傻想,如果母亲有文化,能在精神上分担父亲一些,父亲会不会多活些年呢?

我父亲终生坚持他的信仰,无怨无悔地为党和国家工作了一生,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1987年,他粹然倒在他主持的国家行业会议上,时值改革开放初期,国家正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父亲的猝死曾经很轰动,多年来,他一直工作在国家工业管理的第一线,参与国家工业计划的规划和大纲的制定、行业宏观管理,组织国家工业项目的科研攻关,和他的同志们一起为党把握着工业发展的方向和脉搏,由于工作出色,获得过国家的最高的褒奖。谁也没有想到,年富力强的父亲会突然倒下,大家都说父亲是累坏的。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想挽留住他的生命。那个阵势让我重新认识了我的父亲:他不仅是我们的慈父,母亲的依靠,亲人的脊梁,朋友的核心,还是党的好干部,行业的功臣,国家的良将。父亲的葬礼很隆重,组织和领导给予他很高的评价,来自各地的数百人为父亲送行。父亲安眠在八宝山革命烈士公墓,骨灰盒上覆盖着他心爱的党旗。

我们的家是典型的新中国第一代知识分子家庭。在我们居住的机关大院中,有几百户这样的家庭。他们和我的父亲一样,被新中国从各地召唤而来,肩负起振兴国家工业的重任。他们都受过很好的教育,是国家的知识精英;他们有着坚定的政治信仰,不计较个人的利益得失,也没有在政治运动的磨难中丧失理想;他们衷心耿耿,任劳认怨,鞠躬尽瘁,始终把国家的责任和利益放在第一位,为国家和党的工业建设奋斗了一生。他们中的很多人,都做出过成绩,在新中国的工业发展史上留下了可圈可点的业绩。

我和哥哥出生于50年代。我们这些50后60后们,儿时随长辈们享受过优越的生活环境,也随他们在风口浪尖上翻滚磨难过;做过祖国的花朵,也做过臭老九的崽子。很多人做过工务过农,也搭上了大学重新招生的直达车,变成国家“人才”。这些生活经历,让我们复杂。一方面我们从长辈那里继承了对国家的责任感使命感,继承了正值诚实善良勤劳;一方面缺失了长辈的政治热情,信仰空白,价值观迷茫。

八十年代初,当我们步入社会时,祖国已经逃离出多年的政治动乱,开始发展经济科技追赶发达国家。计划经济逐步走向市场经济,国门打开了,各种经济体并存,我们的生活方式也开始多样,有喜剧有悲剧。有个故事,现在说起来依然滑稽。

记得大概是1983年吧,一个周日,邻居阿姨大惊失色地跑来,说她丈夫正要打断女儿的腿,要我爸妈去劝。什么原因呢?阿姨的回答竟是一句电影台词:“鬼子要进门了!”这让我们啼笑皆非。原来阿姨的小女儿结交了一个瑞士男友,那天瑞士人要上门求婚。女孩大学还没毕业,上学交男友,还是个外国人,她父亲无论如何接受不了,认为是不可饶恕的大错误。再者,一个鲜活活的老外要来家里拜访,在那个年代也着实轰动些。我父亲相对开明,建议那叔叔冷处理先看看再做决定。瑞士人上门时,邻居们出于礼貌没有围观,但他的金发碧眼还是很吸引眼球的。后来那个勇敢的邻居女孩成就了我们大院的第一桩异国姻缘。1993年我出差去欧洲的时候,还拜访过他们,他们生活得很幸福。

我家也不平静。

90年代初,在研究所工作的哥哥突然宣布下海了,辞职做了个体户。原因很简单,为了多挣钱挽回他的婚姻和男人的面子。哥哥的婚姻是介绍的,不能算是真正的自由恋爱。结婚前,哥哥的条件还不错,工作体面,有学历,单位还分配住房,他的妻子务实,在当时那个财富平均的社会,嫁给哥哥是好姻缘。但10年的时间社会大变了,收入早已经不仅仅是国家给的数百十元工资,做生意的都“先富”起来了。哥哥的研究所工资很低,收入还不及当时一个卖西瓜的多。眼看着别人在大把地挣钱,而自己的丈夫只是个小小的室主任,位卑薪低,哥哥的前妻脾气越来越坏。后来失望的她自己辞职做起推销员来,他们的婚姻也亮起红灯。哥哥下海,是个无奈之举,也是个不明智之举。他人死板,做研究可以,经商不是强项。商海中的他起起伏伏,几度失手,最后赔了个底掉。他妻子极度失望后终于提出离婚,跟别人跑到东欧淘金去了。数年后,我哥哥辗转着又回到他的研究所,那里早已经是物是人非,只能从头开始。哥哥的失意可想而知。

我还算顺利,大学毕业后一直工作平稳,虽然也被动地跟着经济改革上下求索着,但幸运的是没有被经济大浪打向低谷。我和一起长大的发小同学们,经常聚会叙旧。我们命运各异,职业和家庭已经非常的多样化了;有做专家教授的,有私营老板,有定居海外的,也有普通职员,下岗工人。有趣的是,我们每个人似乎都对自己不甚满意和肯定,没有父辈那种坚实的成就感和自豪感。当彼此恭维时,都无奈地笑回:“哪里,就那么回事吧。”富有的在怀疑,钱多就代表自己的人生有价值吗?位高的也在怀疑,职位和收入哪个能体现人的价值呢?没有答案,所以呀,谁也别和谁客气了,大家都是“就那么回事吧”。

我们的子女如今也都大了。他们可不迷茫,用钱来度量一切价值。商品好坏看价格,工作优劣看薪酬,人的贵贱看收入,家境好坏看财产,生活水准看消费……他们的价值观和我们的长辈完全不同但一样的坚定,很难被动摇。

在找不到北的时候,我真有些羡慕这一上一下的两代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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